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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视察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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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澈一行人一路行去,没多久,太阳已升高,一升高就像个火炉似的,把清晨的那一点点凉爽赶得无影无踪。连日未雨,道边的树萎靡不振,树叶干枯卷曲,被赶往的车马行人荡满了尘土,灰扑扑的。周澈仰脸看了一下,万里无云,天空闪亮得耀眼。他忙低下头,揉了揉眼。

    两处铁矿场,一在位在阳城西南,另一座位在阳城东南。沈氏的私冶也在阳城东南,周澈打算先去西南那座,再去东南那座,最后去沈家的私冶。

    孙信驱马紧跟在他的身边,说道:“这才立夏不久,天就这么热了,跟下火似的。再过两个月,等到五六月可该怎么办,还不得热死人?”出城没一会儿,他已汗流浃背。

    “小半个月没下雨了,再这么继续下去,会不会热死人不知道,夏种肯定要被耽误了。”

    立夏种谷。农令云:“四月立夏后,时雨降,可种黍禾,谓之上时”。黍、谷、糯稻、冬麦、胡麻、大豆、小豆等等这些常见的农作物都是立夏后种的,而从今年立夏以来,老天爷一滴雨都没有降过,再这么下去,恐怕何进也要来阳城了,不是行县,而是去嵩山求雨。

    夏种关系到一年的口粮,农人们对此最是敏感,虽说现在才刚卯时,官道两边的田野上已全是忙碌的身影了。阳城虽临着颍水,但颍水不算大河,没有开掘太多的渠道,灌溉田地主要还是依靠肩挑手提和井灌。参与劳动的农人不但有壮年男子,老人、妇孺也都参与其中。

    有的从远处河流取水,有的用辘轳从井中取水。井都在田里高处,井沿外各砌有几条石道,井水顺着石道汩汩流下,灌溉沿边田地。周澈驻马在道边看了会儿,心道:“河远井少,田地多。这么多的田野,只凭手提、井灌,怕是短针攻疽,杯水车薪,成效不大。”可他对此也无计可施,唯有眯着眼再望了望天,祈求老天开恩,早些降雨。

    去年、前年,好容易风调雨顺了两年,难道今年又要是个灾年么?怀着这样的忧虑,他打马疾奔,中午时分,来到了负黍山附近的铁矿场。

    铁矿场依山临水,坐落在一大片凹陷的洼地中,周围被丘陵林木环绕,石墙高大,门禁森严。往北边不远,就是古负黍城。先秦时期,此地是韩、郑接壤之地,两国在这里发生过很多次战争。周澈没有直接去矿场,而是驱马到高处,居高临下,俯视矿场内的景象。

    铁矿场占地不小,东西长,南北窄,形成一个长方形。东西长约三四里,南北宽约一两里。

    最南端都是屋舍,像是住宅区,应是供给矿场里的吏、卒、徒住的。住宅区外有土墙,墙外种了几排树。树北边是块空地,过了这片空地,就是作坊区了。

    从周澈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作坊区又分成了三个部分。

    一个贮矿场,一个贮炭场,一个冶炼场。

    贮矿区又分为两个小部分,一部分堆积的都是原矿,堆积成山,一部分是经过加工的碎矿。二三百个赭衣的刑徒在铁官吏的看管下,正在用铁锤、石砧、石夯诸物,把整块的矿石打碾成碎块。

    贮炭场不是露天的,炭被储存在仓库里。数十个赭衣刑徒和绿帻奴隶被分成两班,用推车运送炭块,来回穿梭在贮炭场和冶炼场之间。

    作坊区里最大的就是冶炼场了,地竖立了十二三个椭圆形的炼炉,不算炉下凸字形的夯土台,只算炉身,最高的一个两三丈,其它的也有一丈多。每座炼炉相隔两三丈远,又可分别算是一个单独的小区,围绕炉身,又细分出了上料、鼓风、出铁、供水各个部分。

    周澈粗略看去,一个炼炉小区大约有十二三个铁工。铁工不全是铁官徒,也有没穿赭衣的平民,观其模样,应是工匠。现在开工的炼炉有五六座,差不多占总数的一半,烈火升腾,黑烟滚滚,把小半个铁官都笼罩在内。时有通红的铁块出炉,滚落到炉前的大坑里,立刻有人取水,泼浇其上,水气蒸腾,和黑烟混成一块儿。

    周澈这还是头回见汉代的冶铁场面,虽然这个铁官里只有冶铁场,没有铸造场,但还是被震撼了一下,心道:“这矿场的布局、劳作皆井井有序,我瞧那炼炉似乎眼熟,好像曾在什么画面上见过类似的,便是把这场景搬到后世,也说得过去啊。”

    看得多时,打马下去,唿哨一声,招呼等在不远处的轻侠诸人径往矿场门前驰去。

    门外有铁卒站岗。周澈出示了自己的印绶,自报门户。那铁卒忙飞快进去,通知管事。

    不多时,之前奉命先到一个叫小肃的轻侠队率和一个黄绶铜印的吏员飞快来到。

    周澈下马,那吏员长揖行礼:“在下肖谦,系本处管事,忝居铁官丞一职,见过巡察。”

    铁官长六百石,和县长的品秩相同,铁官丞的品秩则和县丞一样,二百石。周澈拱了拱手,说道:“本使巡察,例行公事,尚请勿怪。”

    “不敢,不敢。”这铁官丞肖谦不知是否因为常年在铁矿场与火打交道的缘故,又黑又瘦,乍一看,黑炭似的。

    他肃手请周澈入内,唉声叹息,说道:“沈君怎么就这么糊涂呢?不但顽抗国法,竟还欲私调铁官徒进城。巡察,自前汉成帝年间,咱们阳城的铁官徒里出了一个申屠圣后,随后的历任铁官长无不小心翼翼,对铁官徒皆严加看管,就怕再出什么差错。这沈君……唉,唉。”

    “我听足下口音不似本郡人?”

    “啊?…噢,是啊。巡察好耳力。在下是南阳郡人,原为鲁阳铁官的主记,前年刚被迁为本郡铁官丞。”此人能从主记被拔擢为铁官丞,要么是上头有人,要么是有一技之长。

    周澈说道:“南阳铁官?久闻南阳出精铁,贵郡的铁官要比本郡的铁官大得多吧?”

    南阳铁官比颍川铁官有名多了。天下郡国的铁官分为两种,一种是当地产铁的铁官,称为大铁官;一种是当地不产铁的铁官,称为小铁官。颍川郡的铁官介於两者间,虽也产铁,产铁量不大。南阳郡的铁官则是不折不扣的大铁官了。

    肖谦说道:“说起来,我们南阳的精铁所以天下闻名,都是因为‘杜母’啊!”‘杜母’就是杜诗。杜诗为南阳太守时,推广水排,大大促进了南阳冶铁业的发展。

    进了铁官大门,迎面粉末飞舞,也辨不清是飞尘还是石屑,抑或两者皆有。孙信正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被呛了一鼻子,连打了两三个喷嚏。肖谦扭过脸,善意地笑道:“铁官里鼓风冶铁,石屑、粉尘乱飞,比不得外边干净。诸位请快走几步,进了屋里就好多了。”

    对着大门一条宽阔的道路,上边被压出了许多的车辙印,横七竖八。还好这会儿没风,要再来一阵风,尘土更大。十来个蓬头跣足的赭衣刑徒推着几辆小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上堆放的是碎矿,这是往冶铁区运的。荀贞瞧了他们几眼,见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瘦骨嶙峋,其中三四人是短发,两个人的脖子上带着铁钳,铁钳不轻,带久了更累,耷拉着头,佝偻着腰。

    周澈问道:“这几人犯了何罪?”

    “那几个是以刃斗伤人,那两个髡、钳的一个是不孝,一个是贼伤人致死。”

    “铁官里共有多少人?”

    “吏二十四人,卒二百二十三人,工匠百一十三人,徒一千二百四十人,奴三百五十人,总计一千八百零四十九人。”肖谦张口就来,种种数据分毫不乱。

    孙信奇道:“刚才周君问你那几个刑徒犯了何罪,你说是斗伤人、贼伤人致死。刑徒六百四十人,这么多人,你都认识?你都记得他们的罪名?你不是在糊弄周君吧?”

    肖谦笑道:“我既被任为了本郡的铁官丞,本郡铁官的情况我就都要掌握。我不止知道本处铁官徒的情况,营里山那个冶坊的铁官徒情况我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呢。”

    “那你且说说,营里山有多少人?”

    “吏二十一人,卒百人,工匠百一十人,徒五百人,奴百二十人,共计八百零五十一人。”

    孙信啧啧称赞,又问道:“为何这里的卒徒奴比营里山的多出了一半还多?”

    “营里山的冶坊只管铸铁,不管开矿,故此人少。”

    “本处冶坊还兼职开矿?”

    肖谦笑道:“不开矿哪儿来的矿铁?本场近两千人,真用来铸铁的不过八九百人罢了,其他的都是在山中采矿、烧炭。”

    小肃插话说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听沈家人言两处铁官总共才有一两千人,原来是把开矿的那些人没算在内。”

    说话间,诸人已行至冶铁场的外侧,周澈指着炼炉问道:“我适才在铁官外观看场区,见本处似乎只有炼炉,没有打造铁器的作坊?”

    “本来是有的。”

    “那为何没了?”

    肖谦遥指冶铁场的侧对面,说道:“巡察请看,哪儿本来就是造器的作坊的,去年刚被改掉,改成了贮存木炭的库房。”

    “为何要改?是贮存的木炭库房不够么?”

    “倒也不是。”

    “那是为何?”

    肖谦叹了口气。

    周澈问道:“怎么?足下有何难言之隐?”

    “也不是。这都是沈君的决定。”

    “是沈汛停了铁官的打铁造器?”

    “对。”

    周澈略微一想,即知端的,此必是沈汛想垄断铁器市场,故此以权谋私,停了铁官的造器,一问肖谦,果然如此。

    肖谦说道:“这也不怪他。采铁、铸铁、打铁,本来就是打铁最赚钱,采铁、铸铁最辛苦。依律,‘采铁者五税一,其鼓销以为成器,又五税一’。采铁和打铁交的税是一样的,可辛苦程度截然不同。采铁不但累,且也危险,常有死人的事发生。铸铁也很辛苦,火燎眉毛的,有时也会有炼炉爆炸的情况出现。沈君停了自家的采铁、铸铁,专以打铁为业,也无可厚非。”

    他看似是在给沈汛说好话,周澈却从中听出了不满和酸意。也是,少了打铁这一项,铁官的收入就会减少很多,收入一少,油水一少,自然就损害到了肖谦的利益。

    “原本那些打铁的工匠呢?”

    “都被沈君召入了自家的冶坊。”

    周澈默然片刻,问道:“可经大司农报批?”

    “有经报批。”

    周澈心中了然,此必是沈汛走了赵忠的路子,要不然大司农绝对不会批准的。

    他心道:“我之所以想掌控铁官,十成里边有八成是因为这里有足够的工匠,可以打造兵器,却没料到沈汛竟把这里的打铁作坊给停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这次犯下的是重罪,他家的私冶早晚要被收为官办……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还得感谢他呢!感谢他把铁官分工化了。两个作坊专职采铁、铸铁,一个作坊专职打铁,既方便了管理,也提高了效率。”

    冶铁场外似比别处更热,五六个炼炉下边都是火焰升腾。

    数十个铁工、铁官徒、铁奴,分别守在各自负责的炼炉周围。有推着风囊,满头大汗地往炉中鼓风的;有赤着膀子站在垒起的高台上,往炉里下料的;有紧张地观察着火候,掌握开炉时间的。两个小吏巡行其间,如见到有偷懒不干活的,立马上去打骂催促。

    周澈想道:“两个铁官冶坊共有刑徒、奴隶两千多人……我整天琢磨着聚众、聚众,虽也招揽到了百余轻侠,百余里民,但比起这里,小巫见大巫啊!如果真的能将这铁官掌控在手,不仅能得到数百工匠,并且稍加训练,就可以拉起一支能战的部队啊!”他没有计算“卒”,那是因为这个“卒”并非“兵卒”,而是“更卒”,是服徭役的百姓。

    他颇是懊恼:“唉,以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铁官呢?”他以前就算想到了,其实也没用。铁官虽也归郡县管,但和地方上的行政机构是两个不同的系统。他要非趁着此次杀掉沈汛的机会,也没可能插手其中。想得入神,脚步不觉慢了下来。

    肖谦很有眼色,也放慢了脚步,笑问道:“巡察可是在想这炼炉一天能产多少铁么?”

    周澈回过神来,看了眼肖谦,心道:“单从业务来讲,这人像是个能手。听他说话,似对沈汛亦有不满。我若想将铁官掌控在手中,不能只靠沈纳。”决定好好地拉拢一下此人,笑问道:“那就请教足下,一天能产铁几何?”

    “像那个最大的炼炉,原矿、燃料、人手充足的情况下,一天产铁三千余斤。其它较小的,一天亦可产铁千斤。”汉代的一斤相当后世的半斤,三千余斤就是一千多斤,大半吨。

    周澈被唬了一跳,脑筋急转,急速计算:“这个冶坊里共有近二十个炼炉,开工的五六个,一天出铁就是一吨多。”问肖谦,“营里山的那个冶坊一天出铁多少?”

    “和本处差不多。”

    两个冶坊,一天出铁两三吨。这要打造成兵器、铠甲,能打造多少?——不过,一天两三吨,一年就是近千吨,近两百万斤,再换算成汉斤,近四百万斤。只本郡一个郡的铁官一年就能出铁近四百多万斤?要知道,颍川郡还不算真正的大铁矿。这个数字也太大了。周澈问道:“每天都能出铁这么多?”

    “那倒不是。在矿铁充足的情况下,可以出铁这么多。矿铁不足的时候,只有停工。足下来得巧,前天刚运来了一批铁矿,这才有这么多的炼炉开工。”

    “那一年下来总共能出铁多少?”

    “只本郡铁官么?本郡铁官两处作坊,加在一起,一年出铁少则五六万,多则十万斤。”

    这个数字小了很多,但才是合乎实情。周澈坚定了决心:“十万斤也够不少用处了。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把铁矿掌控在手!”一边想,一边随口说道,“一天出铁数万斤,不容易,足下辛苦了。如今沈汛触法身死,铁官暂时全要依赖足下管理,十来天未曾落雨,天气干燥,冶坊里又整天烟熏火燎,粉尘四飞,足下务必要多注意防疾啊!千万莫要中暑病倒了。”

    肖谦笑道:“我有道师灵符,百病不侵。”

    周澈试探地问道:“足下信奉中黄太一?”

    当今天下,搞“请祷治病”这一套的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张角的太平道,一个是张陵创立的五斗米道。五斗米教主要是在巴蜀汉中一带发展,太平道主要是在中原北方发展。这肖谦自言是南阳人,那他信奉的只能是太平道。太平道奉祀的神是黄老,也尊奉中黄太乙。太乙即太一,“天神贵者太一”,是紫微宫北极天帝,天中央主宰四方的最高神。

    肖谦点头称是,说道:“去年天下大疫,我南阳受害尤烈,死者十之二三。幸有大贤良师怜民哀苦,遣弟子使於四方,营救疾者,百姓蒙其济,遂多能活,这被济活的百姓里有一个就是在下。全因信奉了黄老,尊奉了太一,得了灵符的保佑,我才能活到今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