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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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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值夜到了下半夜才回到帐中,躺了下去,大约是疲倦的缘故,很快便入睡了。

    菩珠卧在他身边,听着他发出的深沉的呼吸之声,想着他今夜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睡睡醒醒,未得安眠,天亮就随他起身出发上路。

    接下来的这个白天,再没出什么惊险意外了,过了一夜,第二日在路上,遇到了出来迎接的李嗣道一行人。

    李嗣道是老阙王的次子,李玄度的小舅父。和李玄度看起来如同文士的那位大舅李嗣业不同,李嗣道身材魁梧,是个武人,顺利接到了外甥,他十分欣喜,一见面,上下打量了李玄度一眼,便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笑道:“多少年没见面了,我怕我认不出四殿下,没想到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怎样,你看舅舅可曾老了?”

    李玄度笑道:“小舅还如当年壮勇,乃阙国第一猛士。”

    李嗣道哈哈大笑,望向站在李玄度身后的菩珠。

    菩珠早看出来了,这对舅甥关系亲近,见面并不讲究虚礼。

    她也笑着上前见礼,呼他小舅。

    李嗣道点了点头,赞道:“好容貌,与我外甥正好相配。走吧,这就上路去,外祖知你们要到,日日在盼。”

    两边人马汇合向着阙城而去,傍晚时分,到了阙城的城门之前。

    这地方与其说是城门,不如说是一道凭着两侧相峙的耸峰修筑而成的雄关,地势险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有着如此天然的屏障,难怪阙国能够在狄人和李朝的夹缝之间自保,屹立不倒。

    阙国的王宫仿照李朝京都,建在城池的正北方向。老阙王和姜氏差不多的年纪,身材高大,目光炯炯,但却瘦骨嶙峋。菩珠一见到他,便觉老人家的气色不大好,似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她不敢多看,跟着李玄度向阙王恭敬地行礼。

    老阙王疾步上前,一把扶起李玄度,叫她也起身。他两只枯瘦的手用力地握着外孙的双臂,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嘴里念着好,好,不断地点头,又高声命人开宴,为外孙接风,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外祖!孙儿送你先去休息!”

    李玄度面带忧色,反手一把扶住了老阙王。

    来的路上,他就听李嗣道说了,他的外祖父从前征战落下的胸部旧伤复发,从去年开始,身体便每况愈下。

    “父王!”

    一边的李嗣业和李嗣道兄弟也齐齐叫了一声,上前要扶。

    老阙王摆了摆手,站直身体,对着李玄度笑道:“没事,就几声咳而已,外祖父的身体自己知道,你别被舅舅们给吓唬住了,难道咳嗽几声,饭都不用吃了?再说只是家宴而已,也无外人,外祖父想和玉麟儿说说话。”

    李玄度无奈,只好随老阙王入宴。

    李玄度的大舅李嗣业几年前丧妻,未再续娶,接待菩珠的是小舅李嗣道之妻吴氏。

    吴氏笑容满面,将她引至一张专为她设的接风案前。菩珠看见那里一排婢女之前,静静地站了一位绿衣丽人,似已等了有些时候了。观她二十多岁的年纪,靡颜腻理,容貌美丽,眉目温柔,纤中度。心里立刻便猜到,应当是李玄度的表妹檀芳。

    果然,那女子看见吴氏领着菩珠进来,立刻快步迎了上来,唤了声吴氏阿婶,随即望向菩珠,行礼笑道:“可是王妃?我名叫檀芳,阙王之孙女。知王妃今日到,与我阿婶一道,为王妃备了这桌家宴替王妃接风。王妃快请入座。”

    她的态度恭敬,又不失亲切,一开口,举手投足,菩珠便感觉到了一种端庄的大气。

    这是自己两辈子也无法获得的一种风度。因为八岁之后的遭遇,她长歪了。

    在需要的时候,她也可以装出这样的风范,但都是假的,不像眼前的李檀芳,在她的眉目和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便流露出了这样的气质。

    老实说,今天来的路上,菩珠还暗暗地怀了一种侥幸,想着自己听来的那些关于李玄度表妹的赞美之词,或是骆保夸大其词,或是姜氏随口一说罢了。

    但现在,和李檀芳才打了一个照面,她的心中就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这个晚上接下来的时间,菩珠的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这顿饭于她而言,也如同一场折磨。

    她暗暗地观察李檀芳,努力地想要寻出她的不是之处。

    然而没有,半点也没有。

    李檀芳的话其实并不多,大多时候,都是顺着吴氏的谈话接下去的,但却谈吐不俗,林下之风。

    这顿见面饭还没结束,菩珠整个人便被浓重的沮丧之感给笼罩住了,甚至有一种李檀芳和李玄度原本天生一对,而自己鸠占鹊巢的感觉。

    难怪李玄度那天在盛怒之下,会骂出自己给她提鞋也不配的话。

    一个人情绪失控之时的话语,往往才是真实的内心表露。就譬如她,当时骂他小气又无用。

    她确实是这么觉着的。

    李玄度自然也是如此,那就是他的心里话。

    哪怕后来他为这句话向她赔了罪,菩珠心中的阴影还是没法彻底消除,而此刻,在见到李檀芳真人之后,她心中的那抹阴影,变得更大了。

    她面上若无其事,心绪却是越来越低落。宴席结束,便向二人道谢,推说疲倦想去休息。

    李檀芳亲自送她到了住的地方,没有入内,停在庭院之外,笑道:“阙国地方虽小,不过一座城,但有几处的风景还是能入眼的。明日祖父寿日,王妃自是没空,过后王妃若无事,可唤我作引领,我愿伴王妃四处游玩。”

    菩珠向她道谢,请她入内坐着叙话。

    李檀芳含笑婉拒:“今日不早了,何况王妃行路疲乏,不敢再打扰……”

    她略一迟疑,又道:“最后有件事,想问下王妃,我阿兄的热症,这两年可有好转?”

    菩珠一愣。

    她口中的“阿兄”,自然是李玄度了。因她自己没有兄长,叔父李嗣道的儿子才十几岁,比她要小。

    但热症是何意?李玄度有热症?

    见菩珠没说话,李檀芳立刻解释:“王妃莫误会。阿兄被囚时,患了热症,需雪蟾入药。我阙国正出产上好的雪蟾,故我知晓此事。不知阿兄如今热症是否痊愈?我自是盼他无事,但若仍需雪蟾,王妃尽管开口,我这里备了不少。”

    菩珠不愿被她知道自己对此分毫不知,含含糊糊地应对了一句,说无大碍。

    “那就好。”李檀芳含笑点头,“我便不打扰王妃了,王妃早些休息。”

    李玄度还没回来。

    菩珠一进去,人就没了精神,坐在屋里发愣,半晌才懒洋洋地卸妆沐浴。终于等到李玄度也回了,急忙迎了上去。

    他看着喝了不少的酒,有些醉了,被骆保扶着,脚步踉跄地进来,一头就倒了下去,闭上眼睛。

    骆保向菩珠解释,他被小舅舅给灌了不少的酒。

    菩珠等他帮李玄度脱鞋盖被完毕,立刻将他唤到外间,问道:“殿下以前患过热症?如今好了没有?”

    骆保一顿,没吭声。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菩珠催促。

    骆保挨不过,终于道:“王妃记得上回秋A之时,王妃叫奴婢送炭炉,奴婢没立刻照办之事吗?非奴婢故意对王妃不敬,而是殿下|体有暗疾,内火郁躁,便是寒冬,屋内也从不起火生炉,只盖被衾而已。”

    “前些日出发上路,驿舍屋内生火过热,殿下想必不适,这才睡到外屋去的。”他又小声道了一句。

    菩珠诧异万分:“竟有这样的事?从前你怎不告诉我?”

    骆保缩了缩脖:“王妃从没问过半句……何况,殿下也不许奴婢在王妃面前提及此事……”

    菩珠呼了一口气:“为何?他是何时得的这暗疾?”

    话既开了头,也就打不住了。说一句是说,说十句也是说。骆保一咬牙,索性又道:“便是秦王被囚无忧宫的那两年。奴婢虽非医,却也知秦王这怪病,必和被囚有关。当时四面高墙,日日夜夜,他心中幽愤无处可发。想殿下从前是何等自由热烈之人,生生要他吞下这非人能够忍受的煎熬,心火自然便就发作,心火一发,外邪侵体。这两年他还好,只偶见不适,从前才叫折磨,每每发作起来,全身如有针刺,苦痛难当,还曾雪地赤脚奔走,以此减轻痛苦……”

    骆保说着,声音略略哽咽。

    菩珠惊呆了。

    她实是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面前总是姿态高傲的李玄度,竟患有如此奇怪的隐疾,有如此一段不堪的往事。定立了片刻,忽想起一事,又追问:“他既是被冤的,当日,梁太子是如何将他卷进去的?”

    骆保擦了擦眼角,正要说,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大胆奴!在背后说甚?”

    骆保扭头,见秦王竟醒了,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望着自己,满面怒色,一凛,慌忙跪了下去:“殿下恕罪!奴婢方才一时多嘴,往后再不敢了!”

    李玄度仿佛十分愤怒,竟能听到他大口呼吸的声音,忽闭了闭目,人似有些难受,弯下腰,一下呕了出来。

    骆保忙从地上爬起来服侍。等他呕完,给他递帕子,又伸手去扶,见他擦了擦嘴,沉着脸,将帕子随手一掷,也不用自己扶,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了进去,心知自己方才敌不过王妃说了这事,真的惹出秦王怒气了,心中又惊又怕,只能向王妃投去求救的目光。

    菩珠稳了稳神,叫他使人来收拾地上狼藉,再送来热水,将人都打发走后,自己回到内室,见李玄度已歪回在床上,背对着自己,身影一动不动。

    她站在床前,默默地望了片刻。

    方才乍听,她觉震惊,觉他可怜,此刻再想,忽又懊悔。恨自己,既从一开始就存了接近他的心思,这种日常只要她稍加留心便能察觉的事,竟也要来到这里,靠了李檀芳之口,才能知道。

    她实是太无心了。

    也难怪在他的眼里,自己连替她提鞋都不配了。

    “殿下,你好些了吗?”

    她稳了稳神,轻声问他。见他没反应,绞了一把热巾,走到他的身后,柔声道:“我替你擦下脸――”

    她探手要帮他擦面,忽见他抬手甩了一下,她手中的巾子便被他甩落在地。

    他翻身坐了起来,睁着一双眼底泛着红丝的眸,盯着她,冷冷地道:“菩氏,往后你给我记住,我的事,你少打听!”说完套上屐子,下床,踩着还虚浮的脚步,自顾踉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