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姑婆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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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人为死者哀哭，是自伤，也是亲昵的幸福。有时我会蛰伏般地等着，不晓得是怕这袭击，还是期盼痛哭。
我有个干姑婆，是爷爷的干妹妹，祖奶奶的干女儿。
姑婆年纪比爷爷略小一点，个子矮矮的，脚丫子小小的，眼睛浑浊，头发花白，走路蹒跚，说话啰嗦，相信鬼怪，经常讲怪力乱神之事，常常什么也不记得，整夜不睡觉。
当然，这是姑婆留在我记忆里最后的影像，其实，在这之前姑婆完全是另外的样子。
以前的姑婆利索能干、雷厉风行，如果不按照她的要求做，她会高声责骂、唠叨、叙说，直到被要求的人做到要求为止。
她做事情也是风风火火，要求又快又好。有一年，姑婆家发大火，烧光了茅草房子，烧光了房子里所有的东西，连装水的大缸也在烈火的炙烤下碎裂了。一家人从大火里逃出命来，站在火势熊熊的不远处，看着烈火一点点舔尽他们赖以生存的所有物品。姑婆的男人，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伤心难过地留下了眼泪。姑婆没有哭，反而大声斥责他们：“哭什么哭？哭了东西就能回来吗？还不如想想办法，如何度过难关。”
“能有什么办法想？不如躲到山洞里去，靠啃树皮草根为生。”姑爷爷说。
“这怎么行？我们还有三个娃呢。”姑婆摇头，“我们可以啃树皮草根，娃儿们肠胃娇嫩，如何啃得进去？”
“那你说怎么办？”姑爷爷望着姑婆。
“我们找人借粮食，借生活用品。”姑婆说。
“这是个方法，可是，这年头，家家户户都吃不饱穿不暖，谁愿意把粮食借给你？把衣物被褥借给你？”姑爷爷赞成方案，却觉得难以办到。
姑爷爷父母双亡，无兄弟姐妹，全家只有他一个；姑婆是别人家的童养媳，长大后和那家的男人结婚，生了两个女儿，但一场洪水冲走了男人、公婆、房子，以及赖以生存的物质。洪水过后，姑婆带着两个女儿嫁给了现在的姑爷爷。
“可以去我干妈那里借借看。”姑婆思考了一下说。对于两个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的人来说，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多年前认的干妈。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两家每年都有往来，算得上亲近。
姑婆口中的干妈就是我的祖奶奶，当年发洪水的时候，祖奶奶把被洪水冲走的姑婆及她的两个女儿拉上了屋顶，让她们躲过一劫。由此，姑婆拜了祖奶奶为干妈，两家作为亲戚走动起来。
“可以去试试，不过干妈家有二十多里路，这么晚了，怎么去啊？”姑爷爷看看已经西斜的太阳，又担忧起来。
深秋的天黑得早，夜里又寒冷，一家人又惊又怕，又累又饿，哪里还走得动路啊！
“怎么去？当然是走去啊！”姑婆说，“你在家照顾孩子们，我一个人走去。”
“夜里天黑，路又远，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姑爷爷说。
“不放心也得去啊，你看娃儿们一天下来就喝了点邻居给的粥，又没有御寒的衣物，也没有地方躲寒气。”姑婆说，“我们得快点想办法解决啊，娃儿们可等不得。”
“那你快去快回，路上小心点。”姑爷爷说。
“我会的，你放心吧。”说完，姑婆迈开大步就走。
据爷爷讲，当天夜里，他带着奶奶、隔壁大伯、大妈，跟着姑婆连夜返回。每人肩膀上都挑着一担子东西，就着微弱的月光赶路，天亮前赶到了姑婆家。姑婆一天未歇息，一夜未眠，但立即麻利地烧水、做早餐、收拾东西。太阳出来前，一群人已吃饱喝足、领到了姑婆分配的任务，稍作休息后便各自忙活来了。由于规划得好，天黑前，姑婆家新的茅草屋就建好了，比原来的还大一些、宽敞一些。大约是东西都被烧掉了，屋子里空荡荡的，看上去有些伤感。
“新房新气象，我们今晚就在新房子里开火做饭，晚饭也在新房子里吃，算是暖屋了！”姑婆兴致勃勃地说，语气里满是开心、感激、自豪。
那顿晚饭吃得宾主尽欢，仿佛姑婆家里没有遭遇火灾，没有被烧得一干二净。
大约是越烧越旺吧。那场大火之后，姑婆家里渐渐好起来，做什么都很顺。于是，姑婆每次到我家来做客，都要带很多礼物，要们用背篓背，要们用担子挑。那时候，我最喜欢姑婆来，姑婆一来家里欢声笑语，零食不断，还有新衣服穿，甚至还能得到姑婆给的零花钱。
我以为姑婆会这么一直这样，给我们带来欢乐、希望、幸福。姑婆也说等我出嫁的时候，她要亲自给我抬嫁妆。我们似乎都忘记了，岁月是个神偷，他悄无声息地偷走了姑婆挺直的腰杆、如飞的健步、移山的力气、乌黑的头发、光洁的皮肤、洪亮的声音、清澈的眼神、明朗的精神……姑婆走路会无故跌倒，拒绝就医吃药，也失去了听人说话的兴致，逢人就拉着讲鬼故事，讲鬼话。她喋喋不休地说，她在门缝里见到无头鬼了，在墙根见到红发鬼了，在桌子下面见到长舌鬼了，在屋顶见到无脸鬼了，在茅房见到大头鬼了，在巷子里见到红衣女鬼了，在篱笆边见到长手鬼了，在柳树下见到叶子鬼了……每一个地方她都见到鬼了，吓得我们哪里也不敢去，天一黑就害怕，见到姑婆就瑟瑟发抖。
爷爷说姑婆只是病了，让我们不要害怕，说病好了，原来的姑婆就回来了。于是，我们抱着这点微弱的希望，等待着，煎熬着，勇敢着。
最终，我们等来的是姑婆撒手人寰的噩耗，我们在这噩耗里痛哭不已。从此，不再有人说到处有鬼让我们讨厌又害怕，也不再有人大把大把地送礼物过来让我们喜欢又快乐。岁月神偷偷走了一切美好的、不美好的，只留给我们一些星星点点的回忆。
有人说：人为死者哀哭，是自伤，也是亲昵的幸福。有时我会蛰伏般地等着，不晓得是怕这袭击，还是期盼痛哭。
我有个干姑婆，是爷爷的干妹妹，祖奶奶的干女儿。
姑婆年纪比爷爷略小一点，个子矮矮的，脚丫子小小的，眼睛浑浊，头发花白，走路蹒跚，说话啰嗦，相信鬼怪，经常讲怪力乱神之事，常常什么也不记得，整夜不睡觉。
当然，这是姑婆留在我记忆里最后的影像，其实，在这之前姑婆完全是另外的样子。
以前的姑婆利索能干、雷厉风行，如果不按照她的要求做，她会高声责骂、唠叨、叙说，直到被要求的人做到要求为止。
她做事情也是风风火火，要求又快又好。有一年，姑婆家发大火，烧光了茅草房子，烧光了房子里所有的东西，连装水的大缸也在烈火的炙烤下碎裂了。一家人从大火里逃出命来，站在火势熊熊的不远处，看着烈火一点点舔尽他们赖以生存的所有物品。姑婆的男人，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伤心难过地留下了眼泪。姑婆没有哭，反而大声斥责他们：“哭什么哭？哭了东西就能回来吗？还不如想想办法，如何度过难关。”
“能有什么办法想？不如躲到山洞里去，靠啃树皮草根为生。”姑爷爷说。
“这怎么行？我们还有三个娃呢。”姑婆摇头，“我们可以啃树皮草根，娃儿们肠胃娇嫩，如何啃得进去？”
“那你说怎么办？”姑爷爷望着姑婆。
“我们找人借粮食，借生活用品。”姑婆说。
“这是个方法，可是，这年头，家家户户都吃不饱穿不暖，谁愿意把粮食借给你？把衣物被褥借给你？”姑爷爷赞成方案，却觉得难以办到。
姑爷爷父母双亡，无兄弟姐妹，全家只有他一个；姑婆是别人家的童养媳，长大后和那家的男人结婚，生了两个女儿，但一场洪水冲走了男人、公婆、房子，以及赖以生存的物质。洪水过后，姑婆带着两个女儿嫁给了现在的姑爷爷。
“可以去我干妈那里借借看。”姑婆思考了一下说。对于两个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的人来说，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多年前认的干妈。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两家每年都有往来，算得上亲近。
姑婆口中的干妈就是我的祖奶奶，当年发洪水的时候，祖奶奶把被洪水冲走的姑婆及她的两个女儿拉上了屋顶，让她们躲过一劫。由此，姑婆拜了祖奶奶为干妈，两家作为亲戚走动起来。
“可以去试试，不过干妈家有二十多里路，这么晚了，怎么去啊？”姑爷爷看看已经西斜的太阳，又担忧起来。
深秋的天黑得早，夜里又寒冷，一家人又惊又怕，又累又饿，哪里还走得动路啊！
“怎么去？当然是走去啊！”姑婆说，“你在家照顾孩子们，我一个人走去。”
“夜里天黑，路又远，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姑爷爷说。
“不放心也得去啊，你看娃儿们一天下来就喝了点邻居给的粥，又没有御寒的衣物，也没有地方躲寒气。”姑婆说，“我们得快点想办法解决啊，娃儿们可等不得。”
“那你快去快回，路上小心点。”姑爷爷说。
“我会的，你放心吧。”说完，姑婆迈开大步就走。
据爷爷讲，当天夜里，他带着奶奶、隔壁大伯、大妈，跟着姑婆连夜返回。每人肩膀上都挑着一担子东西，就着微弱的月光赶路，天亮前赶到了姑婆家。姑婆一天未歇息，一夜未眠，但立即麻利地烧水、做早餐、收拾东西。太阳出来前，一群人已吃饱喝足、领到了姑婆分配的任务，稍作休息后便各自忙活来了。由于规划得好，天黑前，姑婆家新的茅草屋就建好了，比原来的还大一些、宽敞一些。大约是东西都被烧掉了，屋子里空荡荡的，看上去有些伤感。
“新房新气象，我们今晚就在新房子里开火做饭，晚饭也在新房子里吃，算是暖屋了！”姑婆兴致勃勃地说，语气里满是开心、感激、自豪。
那顿晚饭吃得宾主尽欢，仿佛姑婆家里没有遭遇火灾，没有被烧得一干二净。
大约是越烧越旺吧。那场大火之后，姑婆家里渐渐好起来，做什么都很顺。于是，姑婆每次到我家来做客，都要带很多礼物，要们用背篓背，要们用担子挑。那时候，我最喜欢姑婆来，姑婆一来家里欢声笑语，零食不断，还有新衣服穿，甚至还能得到姑婆给的零花钱。
我以为姑婆会这么一直这样，给我们带来欢乐、希望、幸福。姑婆也说等我出嫁的时候，她要亲自给我抬嫁妆。我们似乎都忘记了，岁月是个神偷，他悄无声息地偷走了姑婆挺直的腰杆、如飞的健步、移山的力气、乌黑的头发、光洁的皮肤、洪亮的声音、清澈的眼神、明朗的精神……姑婆走路会无故跌倒，拒绝就医吃药，也失去了听人说话的兴致，逢人就拉着讲鬼故事，讲鬼话。她喋喋不休地说，她在门缝里见到无头鬼了，在墙根见到红发鬼了，在桌子下面见到长舌鬼了，在屋顶见到无脸鬼了，在茅房见到大头鬼了，在巷子里见到红衣女鬼了，在篱笆边见到长手鬼了，在柳树下见到叶子鬼了……每一个地方她都见到鬼了，吓得我们哪里也不敢去，天一黑就害怕，见到姑婆就瑟瑟发抖。
爷爷说姑婆只是病了，让我们不要害怕，说病好了，原来的姑婆就回来了。于是，我们抱着这点微弱的希望，等待着，煎熬着，勇敢着。
最终，我们等来的是姑婆撒手人寰的噩耗，我们在这噩耗里痛哭不已。从此，不再有人说到处有鬼让我们讨厌又害怕，也不再有人大把大把地送礼物过来让我们喜欢又快乐。岁月神偷偷走了一切美好的、不美好的，只留给我们一些星星点点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