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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人间但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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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是第七代庆光院住持正式还俗,作为京都六条家之女嫁入大奥为将军侧室的日子。这一日封禁源赖光的铁链与门锁终于被春日局夫人亲手打开,她满面喜气的命令着侍女给源赖光换洗梳妆,一改的冷肃沉厉的态度恭谨的祝愿她与将军琴瑟和谐,还说这处宅邸将军已经赏赐给了她——只是这个赏赐着实不太贴心,众所周知,进了大奥的女人几乎至死亦不能再出大奥半步。

    可源赖光却从容端重的谢过了这份不贴心的恩典。他任着女官为自己梳妆熏香着衣配饰,为自己戴上特制的雪白假发义髻。不过一个多时辰,在众位女官的惊艳赞叹声中,镜中的少女已然是端华明艳不可方物的侧室夫人妆扮。就连多见美人的春日局夫人衷心赞叹其美貌更甚当年的阿江与夫人。

    源赖光知晓,过了午时自己便会由一顶小轿给抬进大奥。他礼貌的让侍女们退下,说自己想独处一会儿享受最后的安静。春日局夫人想着此地守备如此森严,源赖光就算是插翅也难逃,故而难得应准了她的要求。

    屏退众人后,源赖光长舒一口气拿出自己藏在妆匣夹层的彩纸慢慢叠起纸鹤来。终于,在她叠完最后一只纸鹤装满整个匣子时,日头也略略斜过正中,想来马上就会听到春日局夫人请准自己登轿入城之时。然就在源赖光准备合上妆匣时,她蓦地感受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与脚步声停在了半掩的门扉之前。

    她怔怔的起身,却是怎么也迈不动步子。她听到门扉被轻轻叩响三声后被人轻轻拉开,一句“失礼了”听上去恍如隔世。来人声音清朗微沉,如风震沉箫。

    来人并不是那白发的恶鬼,而是一位容光昳丽仪态华重的贵公子。他着一袭白衣紫衫,胸口软甲描金绘刻着三花三叶的龙胆纹,广袖华服缥缈出尘如姑射仙人。源赖光没有出声,她认出了这是鬼切,却不知他为何还要回来。可鬼切却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姬君。”

    ——这是他们尚在源氏时的旧礼,只是改了个更合乎时宜的称呼罢了。鬼切的举止问候如同将时光骤然拉回了六百年前的某一个源赖光即将出门的日子。白衣的近侍也是这般,身上配着三把无鞘的长刀前来请示主人,为主人的出行做最后的准备。

    他恭谨的走向簇拥着华美衣饰的源赖光,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将她的色打掛整理对称。

    整理完毕后,鬼切又端详了一遍她精致的容妆,可这并不能让他满意。他皱了皱眉,却是从妆匣旁拿出了用贝壳盛放的胭脂用手指蘸取后轻轻在她眼尾留下一抹古艳的苍红。

    以胭脂缀点眼尾,曾是自东方唐国传来平安朝的时兴容妆。鬼切想到了六百年前,源氏为自己举办开刃祭祀的那一天,源赖光亦是这般拿出一盒胭脂为自己的眼尾点妆。

    点妆完毕,他又轻轻抚去精心描摹过的眉梢上残余的黛粉。

    做完这一切后,鬼切又从怀里拿出一根一尺长雕着龙胆纹样的玳瑁簪与垂着长长的白锦紫绸丝带、浓丽奢华描金绘着风月花鸟的桧扇。那支龙胆簪是他从大江山铁宫殿宝库中挑出的,这世上没人能比源赖光更配得上龙胆花;而那把桧扇,是自己从源氏带走的随身小物之一,以前曾是跟着源赖光参加世家宴会时源赖光给自己充风雅门面的。

    “昔日姬君出行是为佩刀,如今身为女子,鬼切认为配扇更为合适姬君身份。”鬼切将那发簪斜簪于源赖光的鬓侧,又将桧扇轻轻放在她的手心:“姬君身为公家之女,出身尊贵显赫,当配以源氏所造白槿临月桧扇,以添姬君雅兴。”

    白衣近侍的措辞用语古雅端重,做完这一切后,他缓缓退至门侧,轻声道:“时辰已至,请姬君出阁。”

    鬼切的时间掐的刚刚好,他话音刚落,便见春日局带着众女官前来请她上轿。源赖光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后亦趋亦步却没有被众人发现的鬼切,终是没有说话。小轿已停在了院落之中,女官们沿着门廊跪了一路。就在要走下阶梯时,源赖光却蓦然回首一顾,竟是浅浅一笑——

    入眼之人是那般美好出尘的少年,立于庭前,好似玉树生芝兰,白衣清隽,通身风骨当衬得起霜松映皎月之叹。

    鬼切听到她低低说了一句:“那个答案,或许我已经知晓了。因为我的想法,大抵是跟前两世一样的。”

    她说罢垂下眼眸,头也不回的进了轿子。鬼切怔怔的想着她那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心口顿时酸胀的像是有什么积压已久的东西即将破封而出。他下意识的要追去拦下轿子将那个答案问个明白,却见一个女官附在春日局夫人耳畔说了些什么。听得女官私语,春日局冷哼一声轻拢打掛便往源赖光的房间走去。

    鬼切素来是厌恶这个老女人的,他心道这恶毒的老女人又要作甚。他想着那个答案过会儿再听也不迟,于是便跟着春日局走到源赖光的房间。

    可春日局的举动让他惊呆了——

    他只见春日局轻车熟路的打开那个妆匣拿出满满一匣子的纸鹤。鬼切从不知那个匣子里竟然装了那么多纸鹤,他呆立在原地,看着春日局将那一张张纸鹤拆开。纸鹤的里面写着一行行的小诗或是和歌,但碍于春日局大袖的遮挡鬼切也没看清。但就在鬼切想要凑上前去瞧个明白时,春日局夫人竟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她将那些写着文字的纸铺平叠好又放回了匣子里,半晌后才对着空气低声道:“对不起。”

    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铁面无情的恶毒老女人也心怀愧疚?一时之间,鬼切的好奇心再按捺不住,在春日局前脚刚走时,他便显出身形打开妆匣拿出那些彩纸。但在碰到那些彩纸的一刹,他的心底忽的升腾起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明白,这里面写的可能就是自己所求的答案。

    他满怀激动的展开一张纸,指尖都因欣喜而颤抖。鬼切定睛一瞧,只见彩纸里头字迹龙飞凤舞,颇有疏狂洒然之风骨,丝毫不像一个女子笔迹。鬼切看的呆住,这分明是前世源赖光的手迹……而更让他震惊的,是里面些的字句。

    一张张的彩纸,铺陈满了笔画流转心绪千番——

    第一张纸写着一首和歌:“情深许死生,辗转一夜几多梦,历历皆君影。”

    第二张纸写着一句汉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三张纸又是一首和歌:“无语君莫怨,初心不改一腔情,不死情不休。”

    ……

    如此字句浓烈的恋歌汉诗,密密实实的诉写着少女切切的恋慕与无奈。她将一切的感情都沉封在理智之下,就像她前两世的的选择。只是可能因为他转生成了女儿,情绪的控制终究不如男儿,所以才终是忍不住提笔在隐秘处悄悄写下那些不可宣之于人的感情……鬼切怔怔的看着那一张张彩纸,忽的想起前世的源赖光,也很喜欢在纸鹤里写东西,只是自己从未将之打开看过。而那些纸鹤,早就随着时间洪流消失不知何处。

    蓦然之间,压抑累积了六百余年的心脏忽的不再酸涩。鬼切颤抖着拿起那叠彩纸,顿时明白源赖光三世未尽的话、自己追寻了六百年的答案是什么——

    不是什么欠你一场决斗,不是愧疚曾经欠他一句道歉——

    他是想说,我终究欠你一世相守。

    他是想说,我终究欠你一句爱你。

    她临行前,是想对自己说,即便没有回想起前世的记忆,但我亦如前两世一般深爱着你。

    这份沉重的爱意,是镌刻在彼此灵魂之上的烙印,是超越绵远的血契、跨越无尽的轮回已然故我的恒久存在。

    思至此处,鬼切腾的一下起身,他再顾不得什么仪态理智,疯了一般从夺门而出。他没有隐去身形,还在院内尚未离去的女眷们见着一个拿刀佩剑衣着古雅华贵的少年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纷纷吓得花容失色失声惊叫。可鬼切就权当没有听见,迟来了六百年的爱意终于在最绝望的一刻破土发芽,但他却无法再挽回,因为让他离开,是此世源赖光的命令。

    他真是恨极了这个混账可恶的灵魂。源赖光为何总是将他算计在股掌之中?他对自己狠也就罢了,为什么也要将这份沉默强加给自己?!

    鬼切愤愤的想着,眼泪却是根本控制不住的顺着心里破土而出的缝隙滚落而下。他终于明白源赖光为何不愿说出口了,而是他不愿以爱之名为鬼切添上世间最甜蜜无解的枷锁去封锁他的自由——他既然承诺了要给自己真正的自由,他就会给,他并没有骗自己,他做到了。

    源赖光明白,感情是自由最大的枷锁,心有所系时,便会被囚入樊笼再不得脱身。他知晓鬼切是那般纯粹的性子,若是爱上一人那定会为之牵绊生世直至形销魂灭。所以他不能让自己的一己私欲成为鬼切的枷锁,因为死亡是世间万物也无法跨过的界限。天人永隔,说着轻描淡写,却永远无法理解留下来那个人的悲伤与无助。

    他不能让所爱之人承受生世轮回的绝望与悲伤。因为世界最残酷最可怕的不是死亡,不是从未得到,而是拥有过再失去。

    一次次的失去和无止境的寻找终究会成为鬼切生世的枷锁,所以他能给的,只有一颗能历经百世沧桑的人心。

    所以他选择,对爱情至死缄口。

    哪怕近在眼前,也要强迫自己生生放走。

    这一刻鬼切方才明白,原来支撑自己寻找源赖光的这份执念不是恨、不是胜负欲、而是爱,原来这个世界上比恨与执念更为深刻的感情,叫爱。

    可鬼切终究没有追上去,他停在了通往大奥的桥下的枫树下——他没法追上去,因为这是源赖光此世自己的选择。他说的不错,每一世的转身都是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道路,他不能因一己之私将源赖光扭曲变回那个英武的大将。他必须尊重源赖光自我的选择,就如同源赖光尊重自己一般。

    时已深秋,渡桥畔的垂柳早已不在婉丽招摇,反倒是烨烨红枫如火。鬼切看着渐行渐远的轿辇,视线却被一片飘落的枫叶哀哀的斩断。夏蝉的鸣叫已经很衰弱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鬼切忽然之间,想到了他在源赖光禅室中看到的那一句话——

    ‘白露无形,消散无情。蝉语重逢,却待来生’

    ——我对蝉说,他日再见,要待来年。

    ——蝉对我说,他年再见,要待来生。

    来生、来生……他们还有重逢的机会,因为他还能见到来年的夏蝉。

    思至此处,鬼切忽的抖了个激灵,他慌忙从袖中掏出三日前源赖光折给自己的纸鹤拆开,里头写着一阙小诗——

    “极浦一别后,江湖怅惘多。”

    “相望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揽风如挽袂,执手似初呵。”

    “人间但存想,天地永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