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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年岁最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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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切并未在京都呆太久,他只是抱着自己的本命刀在树下静坐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起身召出纸鹤往甲斐梦山而去。

    甲斐有梦山,白树参天,白草霏霏,气候萧寒,终年有积雪。相传以寒霜凝为饰物的狐妖梦山之主长居于此。鬼切方落于山顶雪松之下,便见一只身越数丈的白狐凌空而现。它踏雪而来,一跃十步,于巍然寒树前化为人形。少年白衫拥裘氅,扑棱着一对狐耳对他笑道:“鬼切,两百多年未见,别来无恙?晴明大人今日占卜到你要到此拜访,特意让小白在此等候为你领路,免得又在梦山迷了路。”

    “有劳晴明大人费心了,一会儿鬼切会当面致谢。”鬼切抱着刀浅淡一笑,目光中不禁流露出几分怅惘:“没想到一别近二百余年,白藏主,这些年你与晴明大人还好吗?”

    “都好都好,梦山之上有晴明大人布下的结界,外面人类的战火也烧不到这儿来。前些年玉藻前大人来此暂住过几年,后得知巫女大人再度转世便又去寻了,只是这次转世的地方着实有些远,听说是在曾经东方唐国的什么地方……”白藏主一面领着路一面絮絮叨叨的跟鬼切说着这些年发生的事儿,鬼切静静的听着,目光平和悠远,像是在这有些聒噪的叙述之中回到了许多年前,一群大小妖怪都聚在土御门大街的阴阳师庭院里喝酒作乐的日子。

    不一会儿,两只加起来年纪都两千多岁的妖怪停在了一棵巨大的雪樱前。白藏主凌空画下一个符咒,便引来一阵飓风掀起雪樱如雨。待风止花落时,他们已不再在山里,而是在一处幽雅庭院的门前。而那棵巨大的雪樱,就伫立在庭院的正中,花影之下,身着月白间鹅黄鸢尾浴衣的大阴阳师散束着如雪般的发,持着白鹤折扇,一抹浅笑散落风间,端的是如六百余年前一般清贵风雅。他向白藏主轻轻抬起手,而狐妖少年则顿将真身化作小犬大小向安倍晴明扑过去:“晴明大人,我把鬼切带回来啦!”

    安倍晴明将白藏主搂抱在怀里,一面替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顺着毛一面温柔的看向鬼切:“好久不见,鬼切。你这次前来拜访,是想问有关于赖光转世的事儿吧……别站在门口了,我方才已经烹好了茶,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是用些茶点歇息一会儿罢。”

    鬼切见晴明已知自己来意,心头不免感慨晴明的占卜之术又精进不少。他向晴明道谢之后,循着当年在源氏的旧礼缓缓落座与晴明对面。二人用了些茶水,倒是晴明先开口打破了不知从何而言的沉默:“三百年前,你曾向我求及赖光的转世去向。那时我不曾答复,问你为何寻之……如今你已寻得他两世,可知本心为何了?”

    鬼切垂下眼,用指尖轻轻的在自己心口上戳了戳:“他一直都在这儿,它的名字,叫爱。”

    鬼切说着顿了顿,再抬眼时看向晴明的目光已然多了几分狂热的期冀,像是落水之人看见了浮木一般:“晴明大人,我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本心。可血契感应只能在源赖光十五岁后出现,我不知他十五岁之前身在何处……每一次、这么多年每一次重逢,都是我去的太迟。若是我能早些去,早些看着他长大,他是不是……”鬼切说着又是一顿,他张了张口,却无法将之后的话说出——若是真的早些遇见源赖光,那他会忍得住不去干预源赖光的人生吗?

    爱是矛盾的,它既无私却自私的、是成全却更希望独占、是灵魂的救赎更是灵魂的毁灭……他真的能接受源赖光不会选择自己的后果么?

    思至此处,鬼切是这么也说不出口,更不敢抬头去看晴明的眼睛。他怕答案并不能让晴明满意,从而让这位大阴阳师又以自己不够成熟的理由拒绝为自己提供帮助。

    可令鬼切没想到的是,晴明竟是轻笑出声。鬼切闻声抬眼,却见晴明一敛面上惯带的闲雅之色,转而正色危声对自己郑重道:“赖光的血契条件是单向的,即他十五岁,与你初次结下契约之时方可生效。故而你只能感应到十五岁之后的他。但如今你既明白心之所向,那我可以告诉你赖光来世的去向。只是我虽放弃为人之道选择作为妖鬼存活于世,然妖鬼并非神明,无法预料天命转世之事……我可以告诉你确认的方法,但却不知你,是否能接受逆天而行的代价。”

    “我接受!”鬼切毫不犹疑的一口答应,他是知道曾经玉藻前为了救他妻儿的魂魄选择逆天而行,绝世的大妖只身破神境,拼尽全力焚烬神劫之境成功带着被封印在黄泉尽头的妻儿灵魂归来,让之再度重入轮回。如果让他拼尽一切去换能与源赖光再度相守的希望,他愿意拼上一切去赌这一次。这一次他终于理解了玉藻前为何冒着形神俱灭的去换一个不确切的希望——

    死亡于凡人而言,不过是酒后的别辞。可对于长生的妖怪来说,这光阴的尽头没有你,又有什么好?

    “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地狱的最深处,向冥府的女主询问他来生的下落。”晴明缓声启唇,眸光冷冽:“但是冥府只有亡魂才可去得,你为刀剑付丧神,表像为灵,本体为刀,只要本体不碎,便可万世长存……我可以用秘术暂时分离你的本体与灵相,让你随着鬼使进入地府,只是这个过程恐怕太过痛苦,稍有不慎或你心志不坚眷恋与赖光魂魄的重逢,便会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

    “那我要怎么做?”鬼切依旧没有丝毫犹疑,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晴明,激动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晴明见鬼切满眼期冀,不禁微微皱眉,只得于心底无奈一叹:“我会划出链接阴阳两界的阵法,可阵法唯有血祭方可开启……你需要以身为祭,在四肢与心口共穿五刀放尽全身血液激活阵法,此时的你灵体虚弱,鬼使便可认定你为亡魂从而带你走过三途川去面见冥府之主,若是强行分魂,未死生魂是渡不过忘川河的。且你为活人,为了避免你迷失自我在阴间形神俱灭,我必须帮你保持肉体的清醒,四肢与心口的伤痛会无时无刻的伴随你,直到你的神识与分灵重回阳间。”

    “好,那就麻烦晴明大人为我布阵护法了。”鬼切想都没想便应了下来,他满面喜悦,不像是要用性命去作一场豪赌,而像是去赴心上人之约——而开了上帝视角的源赖光此时恨不得想把安倍晴明吊起来打一顿,他心下怒骂安倍晴明说的都是些什么邪门歪道的妖术。以血为祭开启空间祭祀固然有效,可这一套不是源氏曾经向狭间封印的八岐大蛇作祭祀的那一套么?能将这种邪术换汤不换药的说出口,现在的安倍晴明,哪里还有当年霁月光风心怀仁慈的大阴阳师的样子?

    可源赖光旋即便意识到,眼前的晴明早已不是那个以守护人间清平的大阴阳师。他已然化妖且重新融合了黑白正邪人格的神识。可以说,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是自己年少时的好友,那个锋芒毕现杀伐果决的白狐之子与天才阴阳师。

    “好吧,五日之后便是月圆之夜,那时我会替你护法,但你要记住,你只有三个时辰的时间。当日出的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这个禁术便会失效。那时若你还无法还阳,那便会彻底迷失在三途川中,最终形神俱灭。”晴明见鬼切答应的坚决,便也不再开口劝诫阻拦。他再度强调了此举的危险,可鬼切仍旧不为所动。他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刀,眼中蕴着从未有过的澎湃感情——好像这不是要刺入他身体内的凶器,而是与情人最热切的相拥。

    五日后的月圆之夜,晴明于庭中雪樱之下画好了阵法。当子时月至中天时,他让鬼切踏入阵中。而鬼切也听从晴明的吩咐,以本命刀将自己手脚四肢挑开放血。他仰躺在阵中,略略深吸一口气,抓着刀刃将本命刀的刀锋送入自己心口——他皱紧了眉,久违的疼痛逼却让他感受到一丝活于现世的快意。他第一次觉得,原来一把刀的心间血,也如人类一般炽热滚烫如熔岩。他微微闭上眼,任由鲜血与逐渐飘忽的思绪奔涌而出。神思恍然间,他好似又回到了六百年前那一个夏末。

    那时的源赖光,也是这样被自己一刀穿心而亡,犹如盛极而衰的烈樱,事至如今,他终于可以真正体会并理解源赖光所承受的一切——鬼切一面想着,一面竟觉得难言的满足随着彻骨的疼痛充斥了他的全身,他为之兴奋迷恋甚至潸然泪下,因为他终于在某种层面上拥抱住了源赖光的灵魂。在这一瞬,他甚至觉着自己的灵魂终于能跨越生死与源赖光相交一瞬。至于什么红尘剜心血浸相思,都不过是为庆贺重逢的着锦鲜花用词。

    阵法随着鬼切鲜血的灌入逐渐泛起血红的微光,清雅庭院中渐起迷雾将鬼切笼于其中。不一会儿,只见一黑一白两位鬼使逐渐显露于阵法之中。他们与晴明的交情显然不错,见得晴明在阵旁,鬼使兄弟先是对晴明行了一礼。那拿着招魂幡的俊俏白衣鬼使见得躺在阵中的付丧神,眼眸微垂便知晴明意欲若何:“晴明大人,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今日您设阵召唤我兄弟二人,可是为了让这位付丧神前往阴间面见阎魔大人?”

    “是的,晴明还请二位鬼使务必相助此事……这位付丧神苦寻其主近千年,想拜见阎魔大人求助一二。”晴明轻摇折扇,笑意清浅:“此付丧神的主人乃是晴明的旧交,也算是晴明偿他一个人情罢。”

    “晴明大人客气了,当年我们兄弟二人受您不少恩惠,带他面见阎魔大人委实不算什么。”这回倒是性子爽朗拿着镰刀的黑衣鬼使开了口,但他话至一半却是一顿,他迟疑的看向躺在阵中的鬼切,半晌才道:“只是渡过三途川面见阎魔大人容易,但黄泉路上幻境从生,心有执念恐为之所迷……若他心志不坚,便会真的堕入阿鼻形神俱灭……这位付丧神,他知晓其中利害么?”

    “连剜心血祭都敢生受,他难道还惧从生幻境不能坚守本心?一份感情能支撑一个人在尘世中独自流浪寻觅六百余年,他的心早已被岁月磨炼到至坚至韧。”晴明肃定开口,而鬼使兄弟见得晴明如此笃定相信这位付丧神,便也不再多做劝诫。

    阵法之中迷雾更浓,清幽庭院中隐隐响起混杂的喧沸人声,人间未尽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七情六欲随着阴界之门的暂时打开而投映出一缕吉光片羽。嘈杂之中,鬼使白摇起他的招魂幡分出鬼切一缕生魂领着他走入迷雾深处。

    不过吐息一瞬,迷雾散去阴阳界闭。法阵依旧幽光流转,而方才站着鬼使兄弟的地方,赫然站着一名墨发金瞳,俊美冶艳堪称凌驾于性别之上的至美男子。他着平安时代的公卿华衫,博冠大袖间,掌心端着一把描金刻玉的折扇徐徐摇着,身后庞庞九尾映月生辉。

    “我亲爱的外甥,你这么着急的把我叫回来,就是为了源氏那老小子?”绝世的大妖语调慵懒,他瞥了眼躺在阵中的付丧神,语气却是听不出喜怒:“但你也知道,源氏阴阳师曾杀害了我的一双儿女,此恨沧海难平……晴明,你又凭何会以为我会帮你?”

    “您若是不愿帮我,那为何又会千里赶赴而来呢?舅舅,您总是这般口是心非。”晴明依旧带着三分笃定笑意,他捻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掌心,湛蓝的瞳中流露出一线如狐狡黠:“昔年大晦日之劫,舅舅您已然让源氏血债血偿。且自您前去神境之极带回舅母与表兄表姊的魂魄后,复仇的心思便已然停息。如今舅母轮回,表兄表姊已借秘法重生……您来于此,估计不止是想帮您亲爱的外甥,恐怕更想好好的与他小聚一番罢。”

    “我不过是答应了你母亲替她好好的照看你罢了,谁叫你几百岁了还喜欢给我惹事儿……只可惜我此次来的匆忙不能长住,你舅母还等着我回去呢。”玉藻前笑着哼了声,脚上却是已经站定在血阵一角:“等什么时候,你也来舅舅这儿住段时间。你为狐妖一族,总不能连青丘也不曾回过吧。”

    “等此间事了,我与小白便会出海游历。”晴明一面说着一面与白藏主忙站住另外两个阵脚。随着三只绝世的狐妖的灵力注入,法阵顿时光芒大盛。随着法阵的启动,晴明的面色却是一白,毕竟比之其余两位千年的狐妖,他作为妖的修为委实还太过浅薄。玉藻前见得外甥面色骤变,不由叹道:“晴明,连通阴阳两界本就强损灵力,这会伤了你的元气,你还是退出法阵让我与白毛小狗供灵罢。”

    “舅舅说我损耗灵力,可这血祭之阵,输出灵力最多的可是舅舅你啊。”晴明略略呼出一口气,指尖飞快的掐出一个法诀:“我为画阵者,自然不能脱离法阵。我可不能让鬼切真的回不来啊,若是他真折在冥府,赖光无论转世多少次也会把我的狐狸皮给扒下来当围脖吧?”

    “若我是源赖光,看你让鬼切如此受苦冒险,现在就得扒了你的皮。”玉藻前戏谑一笑,习惯性的打趣起他的半妖外甥。他一面说着一面看向阵法里的鬼切。然不知为何,这位妖力冠盖天下的大妖竟难得愣神起来,直到晴明喊了他好几声方才回过神来。

    “舅舅您说的没错,试问天下之间,谁能让心中挚爱受此极刑呢?可舅舅,您愿意帮我这个忙,也是因为鬼切寻找赖光的这一点跟您很相像吧?”晴明见得玉藻前回神,不由轻声一叹。他是知晓玉藻前是无论如何也会过来帮这个忙的。玉藻前忠于性情,痴情者唯有痴情为知己。或许在这个世上,除却鬼切自己,便只有玉藻前最能理解他心中疯狂执念与爱欲了。

    “你这脑子倒真随了你的母亲。”玉藻前没有否认晴明的猜想,他抬眼看向晴明,粲金华美的瞳中眼波流转:“那你呢?你又是为何愿意帮助鬼切与源赖光?你与白藏主朝夕相伴,已然是出世眷侣,又何必插手这些牵扯不断的俗事?”

    “赖光到底是我为数不多的故友啊。”晴明依旧笑着,眼中却流露出难言的悲哀与怅惘:“只是到底年岁最薄情,杀尽故识人……舅舅,您活了几千年,应该比我更明白这种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