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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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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宵禁,街市已经灯火阑珊,关山楼里却是金光璀璨。

    欢声笑语,觥筹交错。赌客只关注手里的牌九,恩客只在意怀中的美人。没有人在意别处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在意明天会发生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关山楼的一刻却是千金也换不来的。

    倒是大厅中央的几张案前,暗流涌动,连一根汗毛落地的声音都不容。

    美女蛇孙二娘柔软地伏在那波斯地毯上,纤腰飞起,玉足摇曳。一双美目顾盼神飞,幺幺绕绕地望着一旁的瘦削老人,一杯“美人酿“已递到了他嘴边。

    铁秤砣心里一跳,一颗草莓已不动声色地点在了美人唇峰上。

    七尺大汉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饭,眼神像锋利地剪刀一般定在孙二娘身上。两尺五,一尺六,两尺四,他人虽粗,心却细,一眼就能裁准女子身形尺寸。

    头戴方巾,细眉长目的儒生垂首正座,尚显年轻的脸上,两撇胡须添了几分沉稳之气。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面前的鎏金案台上。明暗交错的反光里,赵员外一张圆脸平白多了几分棱角,教人有些在意。

    朱唇微启,草莓滑进了美人的咽喉。

    宋立仁添了半盏酒,起身面向对桌的客人作揖,道:

    “新春佳节,幸同富甲洛阳的赵员外共饮,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哪里哪里,宋掌柜言重了。赵某不过是靠着祖上传下来的吃饭家伙,做点小买卖而已。“

    锦衣缎袍,圆润富态;语气真诚,不假思索。这阔绰的中年人脸上呈现着与身份不相符的卑微之意,委实有些出人意料。

    “赵员外大可不必自谦,”宋立仁环视四周道,“昔年战事频繁,赵员外游说各家捐钱捐物,拍卖所得分文不收,替洛阳的子弟兵筹措了数十万两军饷。”

    “不慕荣利,救国护民。此等义举,当得起一个侠义之名!“

    语调恭顺,内力却雄浑。“侠义”两字出口,余音绕梁不绝,关山楼上下百来号人纷纷侧目。

    赵员外神色几变,苦笑道:“八卦门的绝技,千里传声。没成想今日还能见识到。“

    宋掌柜但笑不语。

    “‘侠’之一字,赵某实在担当不起,不过是以自己所能,为洛阳战事尽一份力罢了。”赵员外苦笑道。他只觉得这关山楼里有火炉在炙烤,额上已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赵员外有仁心不假。不过以妾身看来,宋掌柜才是真正的‘侠商’哩。”

    闻言变色,宋立仁徐徐转身,俯视着瘫软在地,媚眼如丝的孙二娘。

    孙二娘似也觉得这般姿态不甚得体。她全身酥若无骨,无一处借力,却似那眼镜王蛇一般,腰肢以上凌空腾起。

    好一个“乘龙戏水,丹凤朝阳”!一身柔功练到此等境地,世上已绝少有兵器能伤到她半分。

    孙二娘气息不乱,娇滴滴地道来:“前年干旱少雨,夏粮欠收,米价几乎翻了一番。宋掌柜不忍看见穷苦百姓忍饥挨饿,捐出了价值数万两白银的米粮,在城内各处设摊施粥,活人无数。此等侠义之举,当世罕见…”

    宋掌柜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摸着鼻子认下这桩事。他给别人下套子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把自己也给圈进去,心里可劲儿后悔。

    “二娘说得一点不假,另一点却不真。”

    孙二娘格格一笑,也不看来人,只道:“那你来说,到底哪点不真,哪点不假?”

    “侠义之举有假,当世罕见为真。”

    一言既出,四面哗然。连赵员外也万分错愕地望了过去。

    干瘦的老人缩在几案后面,既不抬头也不回应,摆弄着手里的一杆秤,仿佛有恃无恐的样子。

    宋掌柜依旧深作揖道:“所以前辈究竟有何指教?”

    手里的秤砣滴溜一转,道:“小老岂敢,顶多替那些花了冤枉钱的百姓抱不平而已。”

    “在下不懂您的意思。”

    “非要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话音陡然拔高。一个瞬息内,铁秤砣已立在宋掌柜的身前,气息沛然,半点没有先前的惫懒样。

    好俊的轻功,好快的身法!

    宋立仁忙不迭闪身躲开,却被这干瘦的老人一把抓住。老人在他耳边絮絮念叨:

    “你这黄毛竖子,把暗度陈仓的伎俩都琢磨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语速突然变得飞快,“夏粮欠收常有的事你不仅联合城西城南城北三家放出消息诱百姓抢购抬高米价还以施粥的名义用掉了仓库里那点卖不出去的烂谷子左手得利右手得名一石二鸟好不快意…”他一口气说了八十三个字,旁人却是连一个字也听不得的。可是宋立仁却听明白了,明白得彻底。袖袍掩盖之下他已一掌击出,刚柔并济,直取铁秤砣肋下。

    怎料,这千变万化的一掌却被一杆看似普通的秤生生拦住。两力相消,药师退半步顺势入座。陨铁打造的秤砣沉重地击在掌柜手心,留下了一块青紫色的血印。

    “张老头你到底想怎样?“宋掌柜不复先前儒雅恭顺,沉声喝道。

    铁秤砣阴恻恻地笑道:“想把你的良心放在我的秤上,称一称几斤几两!”

    “好!”剑拔弩张之际,大厅中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将这洛阳城里最有钱五个人吓了一跳。

    原来是龟兹国的艺人们谢幕散场。

    “张药师想是年事已高,受人蒙蔽,偏信这无来由的诽谤。”宋掌柜衣袖一振,遮住了小臂上暴突的青筋,朗声道:“当年城中缺粮,宋某人出万金托铁镖头的故人从江南运了一批粮食回来。您老若有疑虑,不如随我去一趟铁家,总有人可以证明我所言非虚。”

    “张老头的话就同他的虫草一样,三分虫六分草,剩下一分江米条。”金剪刀已放下了碗筷,漠然道。

    铁秤砣气得吹胡子瞪眼,恨道:“生来吃食的嘴就不要学人说话了。”

    这七尺大汉也不恼,仿佛此言甚得其意。目不斜视口不言,一双筷子拿起又放下,眨眼间已出手七次。

    铁秤砣案上一只肥美的小羊蹄,此刻只剩了条骨头。

    金剪刀的白玉菜碗里,已多了七片带皮去骨,纹理清晰的羊肉。

    成衣店里的太太小姐们总说这人全靠一双手吃饭,那可是半点也没错。手是剪刀,手里的东西也是剪刀。说不定他这个人生来就是一柄剪刀。

    宋掌柜的酒已温了三盏。孙二娘勾了张椅子过来,坐下慢慢看。赵员外额角上都是汗珠,他的计划看来就要被打乱。

    都说文人好使唇枪舌剑,这富商大贾之间也信奉和气生财。就算触到了自家利益,斗得水深火热,面子这东西还是要互相递一手的。

    但是张浦林不一样,他少年时同铁乘风戈壁滩上走镖,攒了一身毛病,却练出了个秤砣一般的心。他要做的事,要说的话,天王老子来也拦不住。

    “小老一把年纪跑来这个地方,本就不是同你们把酒言欢的。”眉毛一挑,干枯的手一个一个指点过去,“铁镖头不在,就凭你们几个欺世盗名之辈,也敢妄称‘侠义‘,也敢妄想得到白羽令!”

    赵员外再也顾不得许多,他虚胖的身体突然像只大猫一样灵活地翻了过去,将铁秤砣最后三个字硬生生按在了掌下。

    “得罪了,张家老爷。”赵员外眯起眼睛,死盯着面前的老者。言辞严厉,却是警示众人:“此间不止你我几人。行事还须谨慎。若被他人听去,事恐难成。”

    这五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言。他们曾发誓要共同守住这秘密,如今却禁不住独占宝物的诱惑,相互攻讦。孙二娘右眼眼皮跳个不停,心道不好。难不成这秘密已被人听了去,她几年心血要功亏一篑?!